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最冷一天 Ⅴ

「郑清和!」

他突然惊醒。

嗓子干热得厉害,他努力吞咽着如同吞咽巨大的悲伤。

那个名字…?

他张了张口,仿佛这样未尽的话语就会从喉头滚落一般。但时间静谧如同不曾流淌,困惑与梦境一并在清醒前弥散。

怔怔片刻,他跳下床,打开窗,发现满世界都是雪。

纷纷扬扬的白,不停地飘落。皎洁的,柔软的,铺天盖地。勾着人无端的迫切心肠。

他披上外套,拉开门时往屋里望了又望。

总觉得像是忘了什么。

树枝高而稀疏,偶尔有飞鸟从其间快而远地穿过,积雪便啪嗒从枝头掉下来。

他低着头在松软的雪地上慢慢地走,扭过头看自己的脚印。两行浅浅的痕迹,整齐得像小鬼大笑时的露出的可爱牙齿。小鬼笑起来的时候,睫毛快乐地颤抖,黑眼睛流转着天真而湿润的光,令他想起秋日午后狐狸从落叶上踩过的灵动样子。他的眼眶突然无端端酸胀起来。

郑清和。

应该要有另一个人的脚印的。

雪下大了,可以说是太剧烈的骤雪了。他努力地张开眼睛,也无法看清前路。白皑皑的模糊一片。仿佛人间皆想凭空忘却前尘事。他模仿着记忆中某人的样子,用力地跑起来。

像迫切地逃避什么一样,飞快地跑起来。

「郑清和…郑清和…」

他的呼吸在滚烫的脸上挥散成温热的薄雾。他用力地想要忘掉那个样子。小鬼在细雪中悲伤地跑远的样子。他使劲地跑,想象着他的骨骼和血液要怎样努力地震颤,心脏要踏着怎样难以承受的节奏,才能把所有悔憾和痛恨都生生踩进雪地里。

郑清和……他的眼泪像春天温热的雨。

他扑倒在雪地上,大声哭起来。

郑清和,郑清和……他的眼神像春天温热的雨。他笑的时候,总是努力睁大眼睛观察他的反应:「林赋?你为什么不笑呢。」

「我有不笑吗……」

林赋摸了摸自己耷拉的嘴角。

郑清和用力地捏了捏林赋的手臂,尔后又很快地抬起眼笑起来。

「你比上回瘦了一点哦。想吃烤玉米吗?我那儿有。」他音色轻快清亮又略带稚气的甜腻,听着舒适温柔。

「好啊。」

林赋偷偷捂住自己的心口。每回和郑清和在一起,里面都温暖得像快要化掉一样。

他总是能够清晰地记起来郑清和的样子,因为他总是那么专注地望着他。他摆着一副神气而狡黠的样子,眼里故作深切爱意,却是浑然天成的莽撞天真。

他的舌尖甘甜而寂寞,好软好小的梦幻泡影。

……

「会忘记吗?」

「不要忘记啊。」

白象寺积了很厚的雪。郑清和在雪地里快活地打着滚,小狗似的,又不停转过身来对他惊喜地笑。

「我从来没有见过雪!」

他的眼睛圆溜溜的,干净而透明。

他停下脚步。

「以后……会忘记我吗?」

「不要忘记啊。」

「一定!」

那种悲伤用力地掉落在地上,他的心在咸涩的矛盾中绝望得像要撕裂一样。恨啊恨啊恨啊。他嘶吼着发出锐利的悲鸣,脆弱而发着狂地痒,无法更替的惋惜汩汩地从伤口中流淌出来。焦灼的横亘的恨意像漫天狂乱的飞沙,他想到死以及死后绵绵不绝的痛苦,想到旷古的人世与天界间的永恒一瞥,想起一片叶子曾经长久地落在他眼前,郑清和满面神气与娇媚,亲密且不舍地对他告别。

他凑近的时候如果不曾那么近,跑开的时候会不会也不至于那么远。雪停了以后还会再落下,忘记的事也能够再想起来吗。

林赋把脸深埋在雪地里,面颊上沾了一层细腻的透明冰碴。耳畔响起纷乱的风声和喧腾的杂音,仿佛要把一切记忆的无名震颤都搅进大雪之中尽数带跑一样。

「林赋!我想……」

「我非常想……」

想什么?

他努力地辨清楚那个声音,但淹没在嘈杂的噪音中无法听见一点声响。

他看见郑清和眉眼委屈地抓着他的衣角,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去过问一句。

对不起……对不起……

摇摇晃晃地,林赋在纷乱懊丧的雪中挣扎着。冰凉的痕迹纵横在脸上,衍生出无际的悔恨与谵妄的渴。剧烈的情感过于突然地涌进心间,那种情绪尚未分明的时刻,他竟以为是恨。雪下得太急太密了,他竟以为对面走来的是郑清和。

「林赋?」

那个嗓音轻快又清亮,暗含一丝稚气的甜腻。

那个眼神温热如春天的雨,是宽容与珍视的救赎。

对面走来的男孩温和而近乎爱惜地朝他伸出手。

「林赋你在……哭……吗?」

语气里有无尽的温软甚至轻轻的笑,三月的樱花从天顶上开下来,霞光卷着细碎的花瓣映出明晰的身影,整个世界铺开绮丽灿烂的热浪,那眼泪凝结在轻轻摇曳的发梢上,细小的电流自指尖开始扎得他心脏生疼。

对啦。是春天了……怎么还会下雪呢?

他错愕而急切地张开眼,郑清和碎发柔软,脸颊细腻,身形瘦削轻盈,瞳孔在热烈的日光下反射着琥珀的光。

这个忽然陌生得心紧又熟稔到近乎落泪的身影。曾经小心抚开他眉间的褶皱,曾经在他身侧骄纵得意地雀跃,曾经忽然间情深意重地落下一个吻。

曾经在泡桐花的招摇中向他期期地走来,又曾经在漫天狠戾的风雪中决绝地跑开。

「林赋!」那个声音在笑,语气却谨慎而虔诚。

「我想……和你永远在一起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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